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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隨安坐在胡床上,左擁右抱——咳,不對,是請兩名嬌滴滴的美人分坐左右,花一棠坐在下首位,扇子都要搖出火星子了,漂亮的眼睛裏溢滿了水汪汪的幽怨和控訴。

小燕端上茶水,花一棠搶過一碗一飲而盡,臉更綠了。

八成是伊塔煮的茶。

林隨安憋笑,清了清嗓子道,“二位娘子,棚下涼爽,二位歇歇腳,用些茶水,若是不急的話,與我聊聊天可好。”

“林娘子的事跡在揚都流傳甚廣,能與林娘子一敘,奴家可是求之不得呢。”尤九娘嬌笑連連,與藍裙女子一同取下了冪籬。

藍裙女子皮膚白皙,杏眼薄唇,十來歲的少女模樣,五官雖秀麗,但在尤九娘明艷五官的襯托下就有些寡淡了,似乎有些害羞,一直低著頭。林隨安隨意看了一眼,便將目光聚到了尤九娘身上。

尤九娘今日梳的是最流行的球形髻,又稱花苞髻,特點就是幹凈利落,最能凸顯女子姣|好優美的脖頸弧線,發髻上三支珍珠簪,兩支華麗,一支精巧。

花一棠的眸光在珍珠簪上一頓,發綠的臉終於恢覆了正常,不動聲色看向林隨安,林隨安微微頷首。

尤九娘七竅心肝,自然看到了林隨安和花一棠的對視,笑容愈發魅惑,摘下簪子在手中把玩,“聽聞四郎為了博紅顏一笑,重金求取珍珠首飾,不知我這幾支珍珠簪能否入得了林娘子的眼啊?”

林隨安點頭:“可否給我仔細瞧瞧?”

“這三支珍珠簪乃是我心愛之物,若沒有二十倍價錢我可是不賣的。”尤九娘朝林隨安拋了個媚眼。

“我出五十倍。”花一棠掏出滿滿一荷包金葉子拋了過去,尤九娘被從天而降的巨款砸得表情管理都失控了,兩只眼珠子差點沒掉出來,幸虧還算有幾分名妓的風骨,瞬間恢覆正常,忙將手裏的簪子塞給了林隨安,“成交!”

林隨安終於見到了金手指回憶中的簪子實物,花一棠的畫功神乎其技,大小花紋幾乎與實物一模一樣。

這是一根銀簪,盛在掌中頗有重量,用料很足,根據花一棠的說法,式樣是十幾年前的老款式,但做工頗為精細,尤其是簪子上的珍珠,雖然明顯有瑕疵,但與花紋嵌合完美,宛若一體,看得出魯時花了不少時間和心思。

林隨安不禁有些好奇,他到底為何要做這根簪子?

“尤九娘,這根簪子你是從何處得來的?”花一棠指著魯時的簪子問。

尤九娘眼珠子都要掉到金葉子荷包裏,聽到問話,不禁一楞,想了半天,表情有些不確定,“這根簪子啊,好像是——”正說著,坐在她對面的藍裙少女突然站起身,快步走到她跟前,拽了拽她的袖子,低聲說了句什麽。

尤九娘的笑臉有些掛不住了,“這不好吧?”

藍裙少女又拽了拽。

尤九娘尷尬,“我這妹子也有東西想賣給四郎,不知——”

“無妨。”花一棠招呼小燕過來,“帶這位小娘子過去,無論什麽首飾,皆付十五倍價。”

小燕吸了口涼氣,領著藍裙女子去插隊,兩位掌櫃聽到價格,臉又黑了一層。

尤九娘盈盈施禮,“多謝林娘子,多謝四郎,我這……著實有些過意不去了。”

林隨安:“尤九娘不必在意,還請仔細想想此簪的來歷。”

尤九娘挽起耳邊碎發,“我的首飾著實多了些,這支珍珠簪子太素了,平日裏我根本想不起來戴,若非是今日珍寶軒的告示,我也不會翻出來——”突然,她猛地擡眼,“我想起來了,這根簪子是我買的,是紀大夫賣給我的,說是他妻子的嫁妝。”

林隨安和花一棠面色微變,異口同聲:

“七河坊紀氏醫館的紀大夫?!”

“紀高陽?!”

“就是他,”尤九娘點頭道,“我常去紀氏醫館買葡萄淚,一來二去就熟了嘛,其實這簪子樣式老舊,珍珠也不夠圓不夠大,但紀大夫家裏不寬裕,我就想著能幫一把是幫一把——”

“豬人!”攤位前的伊塔突然大叫,嘴裏嘰裏呱啦喊出一長串不知所雲的外語,他雙手緊緊握著那個藍裙少女的手腕,急得兩只眼睛都變成了深藍色,藍裙少女嚇得夠嗆,拼命往後縮,嗚嗚嗚哭了起來,靳若劈裏啪啦拍著伊塔的手背,“哎呦你小子發什麽瘋,喜歡人家姑娘好好說啊,急什麽?!”

木夏急得滿頭大汗,“伊塔你說的是哪國話啊?!別把好幾國語言混在一起說啊!”

伊塔:“豬人!豬人!%%¥¥#¥%%!”

林隨安給花一棠打了眼色,讓他盯緊尤九娘,快步走了過去。

伊塔的手背被靳若打得通紅,依然不肯放開藍裙少女的手腕,少女的手被寬大的袖子遮住,能看出拳頭緊緊握著,拼命掙紮,哭得梨花帶雨,好不可憐。

伊塔見到林隨安頓時大喜,用力將藍裙少女的手腕扯過來,“豬人!手!手!”

“我不賣了!不賣了!放手!我害怕!”藍裙少女大叫。

四周百姓指指點點,看著伊塔的眼神頗為不屑。

“光天化日之下,真是是有傷風化。”

“那小娘子哭得多可憐啊。”

“果然是蠻夷之人,不懂禮數。”

“這和剛剛那幾個潑皮有何區別?”

林隨安皺眉瞇眼,目光在少女的袖口轉了一圈,倏然出手,一把擒住了藍裙少女的手腕,眾人頓時傻眼,就見林隨安輕輕一扭,少女的拳頭不受控制張開,吧嗒掉出了一枚珍珠。。

“珍寶軒的蜘蛛!”伊塔大喊,“牙品,真品,是這個!”

木夏的翻譯系統終於正常啟動,“是珍寶軒的珍珠,不是贗品,是丟失的真品上的珍珠!”

兩名掌櫃臉色大變,靳若立即上前,細細打量著藍裙少女的身形。

林隨安:“這位小娘子,你這珍珠是從哪兒得來的?”

藍裙少女哭哭啼啼,“是別人送的,嚶嚶嚶……”

“何人送的?是男是女?年紀多大?何時送的?姓甚名誰?”

“好疼,嚶嚶嚶……放手……嚶嚶嚶……”

少女哭得傷心,可惜林隨安充耳不聞,反倒手指微微用力,緩緩拉高藍裙少女的手腕,她寬大的袖子滑下了手肘,露出白皙的小臂和修長的手指,臂骨粗狀,手背青筋清晰可見,分明是男人的手臂。

林隨安笑了:“看來小娘子喜歡健身啊。”

藍裙少女猝然擡眼,掛滿淚水的臉上異常地突兀跳出一抹狡笑,手腕一扭,竟好似鱔魚般嗖一下從林隨安的掌心滑了出去,林隨安大驚,探手再抓,可這一脫手,哪裏還擒的住,就見那藍裙子整個人倏地往後一縮,足尖噠噠噠輕盈點地,踏步方位也不知用的什麽章法,身形竟是快出了殘影,眨眼間就到了二十步外,腰肢一扭,拔足狂奔,逃之夭夭。

這般身法和速度,林隨安只在武俠電影裏見過,頓時精神大震——好家夥,穿越了這麽久,總算見到傳說中的輕功了——林隨安腳掌蹬地,身如羽箭飛出,箭靶就是“藍裙少女”,勢在必得——得……得個屁啦!

藍裙子此時的背影已經完全稱不上“少女”了,也不知是不是林隨安眼花,隨著他越跑越快,身體骨骼好似變大了,上半身的半袖被撐得緊繃,但見他躍步疾奔,雙臂快擺,姿勢和百米跨欄的奧運選手頗有幾分神似,速度更是毫不含糊,尤其是此時街上排隊聚集的百姓甚多,以人流為天然屏障,轉、繞、跨、跳、鉆,時不時來個漂亮的騰空躍翻,逃跑路線那叫一個絲滑,甚至人都跑過去了,四周的人還未反應過來。

相比之下林隨安雖然戰鬥力驚人,但都是直來直去的砍殺功夫,顯然沒有在鬧市區追人的經驗,速度剛提上去,險些撞到大肚子的孕婦,緊急減速、轉彎、再提速,艾瑪,有個流鼻涕的熊孩子,足底剎車,踉蹌繞過小娃的鼻涕泡,哦謔謔,左邊來了個板車,右邊冒出個老頭,倉皇後退,小腿肚子險些轉了筋——一路跌宕起伏橫沖直撞,此起彼伏的驚呼和叫罵不絕於耳。

前面那小子是故意的,專門挑老弱婦幼做擋箭牌,林隨安恨得牙根直癢癢,眼瞅著那鉆入人群的藍色裙擺仿佛金魚尾,示威似的飄來飄去,看得見,摸不著,我氣死你。

有幾分本事啊!

林隨安瞇眼,旁移兩步,足踏墻面,千凈刀鞘哢一聲插入墻面,借力向上一攀,躍上屋頂,這下好了,上面沒人,視線開闊,雖然建築物高低參差不齊,瓦片有些滑,但對於林隨安來說不過小問題,每次落地時只需用鞋底碾碎瓦片,自然就不滑了,遇高就攀,遇低就躍,還能抄近路,暢通無阻追了三條街,探頭一看,藍裙子就在下面,正好還是一條人煙稀小的小巷,林隨安大喜,一躍而下輪起千凈就砸了下去。

這一砸帶著千鈞之力,撕空裂日,藍裙子擡眼一瞧,駭然變色,足尖噠噠噠噠噠連點五下,裙擺瞬間晃出了五道殘影,頗為鬼祟惑人,可惜林隨安根本沒鳥他,管你是百鬼夜行還是魑魅魍魎,皆是一招定乾坤——千凈重鞘攜風帶煞轟了過去,五道殘影全被轟了正著,在半空合成一道拋物線“咚——嗖——吧唧”摔到了地上,裙子破成了爛抹布,人攤成了一張餅。

林隨安大喜,扛著千凈上前,揪住藍裙子的脖領子將他從地上揭了起來,豈料就在此時,他的身體呲溜往下一滑,整個人猶如蛇蛻皮般從衣服裏脫了出去,林隨安手裏只剩下條破裙子和一頭假發。

喔謔謔謔謔?!

林隨安大為震撼,一晃神的功夫,就見一條人影沿著墻根溜出了街口,她連衣裙和假發都顧不得扔,疾步追出,然後,傻眼了。

這條巷子正連著青越河的市集,街上人來人往,摩肩擦踵,人影鉆進去猶如鯽魚入大河、蝌蚪進泥塘,消失了。

“這家夥到底是人是鬼啊?”林隨安哭笑不得,“怎麽還能蛻皮?莫非是畫皮的妖怪?”

“咳咳咳,這世間哪……有鬼,咳咳咳……只有……人裝鬼,咳咳咳——”靳若氣喘籲籲奔至林隨安身邊,弓腰雙手扶膝,滿頭大汗。

林隨安嫌棄:“怎麽才來?”

靳若跑得上氣不接下氣,說一個字喘半天,“你們……簡直……不是人……”

“跟……咳……跟我走……”

林隨安不知道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,只好跟著靳若進了市集。

此時已過酉正,青越河的市集即將休市,小攤販趁著最後的時間打折售賣今日的存貨,吆喝得一個比一個起勁兒,行人步履匆匆不為所動,偶爾有幾個停留的撿個漏,靳若一路走過去,目光沒有在任何人身上停留,反而一直盯著地面,神情專註,仿佛地上隨時隨地能開出花來。

林隨安明白了。靳若正在追蹤藍裙子留下的蹤跡。

但是,街上的足跡這麽亂,能尋到嗎?

正想著,就見靳若腳步一頓,蹲下身,盯著地面上亂七八糟的腳印片刻,站起身往回走,走了兩步,又停下來,目光旁移,林隨安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,有個面皮黝黑的菜農蹲在河邊,前面擺著幾個空竹筐,最邊上的筐裏躺著半筐爛白菜,菜農有一搭沒一搭抽著水煙,一個身形佝僂的老婦蹲在筐邊挑挑揀揀。

菜農:“行了行了,別挑了,都挑爛了。”

老婦低著頭,根本不聽,繼續執拗挑菜。

靳若長籲一口氣,徑直走到老婦身邊蹲下,也挑起了菜葉。

老婦人?有意思了。

林隨安想起了珍寶軒的贗品,還想起了袁家五娘那個已經去世的姨婆——她蹲到了老婦另一側。

靳若:“想不到今日能見到江湖失傳已久的縮骨功和蓮花步,真是大開眼界。”

林隨安:喔謔!

老婦垂著腦袋,不理靳若。

靳若:“縮骨千人面,蓮開萬人影,若是我沒記錯的話,這是天下第一盜雲中月的看家本事。”

老婦:“……”

“雲中月三十年前金盆洗手,算算年紀,他老人家應該快九十了吧。”

老婦終於擡頭了:“啊?”

靳若挑眉:“想當初,雲中月孤身一人,盜盡天下至寶,踏月入宮城,踩雲戲禁軍,是何等的傳奇瀟灑,未曾想他的傳人竟淪落至此,連偷兩支簪子都要縮頭畏尾,還被人滿街追著打,嘖嘖,真是黃鼠狼生耗子,一代不如一代啊!”

老婦:“你說什麽?老婆子耳背——聽不見——”

菜農受不了了,“你們到底買不買?不買趕緊走!”

“大哥,”林隨安掏出一吊錢,“我全要了。”

菜農大喜:“哎呦,這位小娘子真是豪爽,來,連筐一起賣你了!”說著,探手取錢,說時遲那時快,林隨安和靳若出手如電,一邊一個攥住了菜農的兩只手腕,同時將老婦擋在了身後。

林隨安樂呵:“水煙可遮不住你身上的血腥味兒,腿斷了吧?”

靳若呲牙:“縮骨功可改換身形卻不能改變體重,蓮花步走路沒有後腳跟,更別說你還跛著一只腳。”

菜農怔了一下,漸漸的,黑黝黝的臉上露出了笑意,他的眼瞳黑白分明,靈動狡黠,白花花的牙齒閃亮如貝殼,“千凈之主,凈門門主,久仰久仰,今日一見,果然名不虛傳。你說是不是啊,阿婆?”

不好!

林隨安暗呼不妙,只覺身後勁風四起,殺氣四溢,不禁大驚失色,一把推開靳若,自己就地一滾,十幾枚鐵棘攜風刺入地面寸餘,距離二人被紮成刺猬只差毫厘。

林隨安和靳若滾得灰頭土臉,待爬起身一看,菜農和老婦都不見了,只剩下一地的爛菜葉,造型怎麽看怎麽像一張吐舌頭的鬼臉。

林隨安:“……”

大爺的!

靳若目光在四周急急一掃,面色微沈,拔出地面的鐵棘看了看,雙眼瞇成了細細的一條縫,他深深吸氣,嘬起嘴唇吹了聲嘹亮悠遠的口哨,林隨安只覺無數銳利的視線從四面八方湧了過來,但她轉目四顧,卻尋不到任何異常。街道如常,行人如常,甚至連河邊槐樹上鳥叫的聲音都沒變化。

靳若咬牙切齒道:“雲中月重出江湖,凈門弟子凡得此人消息者,必盡速報之。”

隱藏在暗處的視線毫無變化,風拂河面,水光粼粼。

靳若胳膊肘撞了林隨安一下,林隨安心領神會,高擎千凈:“千凈在此,凈門弟子聽命!”

風拂槐葉,沙沙作響,依然沒有回應。

林隨安有些尷尬:“……貌似沒人理我們……”

靳若的臉黑成了鐵鍋底,唰掏出一片金葉子,“雲中月的消息,一條一片金葉子!”

風驟然變大了,河水潺潺,葉聲如雨,無數細小的聲音匯入水聲、融入風聲,細密輕柔如同耳語潺潺:

【萬水千山總是情——】

那些聲音仿佛幻化成了一顆又一顆的眼珠子,漂浮在林隨安四周,圍著她、審視她,激得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。

靳若食指和拇指撚著金葉子,笑了,“拈花一笑凈凡塵。”

這句話就如同一個信號,密密麻麻的視線如潮水褪去,風停寂靜,一切恢覆如常。

林隨安搓了搓胳膊,“誰付錢?”

“這可是替花氏擒賊,自然是姓花的掏錢。”靳若哼了一聲,“六麻子,出來吧。”

橋洞下探出一個腦袋,正是那個賣馎饦的麻子臉攤主,他墊著腳一路小跑到二人面前,分別行禮,“見過少門主,見過林娘子。”

靳若:“看到了什麽?”

六麻子:“我看到少門主眼光犀利,一眼就識破了雲中月的易容術,看到林娘子刀光如電,武功蓋世,還看到那狡詐的雲中月——”

“少說廢話!”

“嘿嘿,其實三位速度太快,我啥都沒看清。”六麻子見靳若臉色不好,忙找補道,“我聽說二位這幾日正在查魯時的案子,所以特來匯報消息的。”

林隨安:“什麽消息?”

六麻子:“十月十三戌初二刻,坊門關閉之前,有兄弟看到一個人翻進了魯時的後院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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花一棠:突感一陣惡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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